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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椿山
我的母亲，命运多舛。在她一岁多的时候，一场火灾，毁掉了她的容颜，右眼也在那场火灾中失去了光明。母亲一度很是自卑，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，她央求外婆，不要把她嫁出去，给她留间房子，她要孑然一身过一辈子。活得实在卑微，她就怪罪外婆，当初不该救她，还不如让她烧死算了。母亲的话，似一把利剑，把外婆的心，刺得血淋淋的。外婆哭，母亲也哭。母女俩的泪，比天上下的雨还长。
幸运的是，父亲接纳了母亲。虽然婚姻生活给母亲带来了希望，却并没改变她的自卑心理。除了在村里，母亲几乎不和父亲走在一起，她怕丢父亲的面子。母亲的心，像玻璃一样，一碰就碎。那时的母亲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，她总是担心会失去父亲，会失去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家庭。可父亲始终对她不离不弃，无论别人怎么议论他，他都一如既往地对母亲好，一点都不嫌弃她。单凭这一点，我就觉得父亲很伟大。是他给了母亲一个温暖的家，让她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。
母亲甚至不敢面对她自己。那时，灶屋的窗台上，小姑姑立了一面镜子，她经常对着镜子梳妆。窗台斜下方就是火塘，母亲煮饭的时候，一起身就能看到那面镜子。为了不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那张面目全非的脸，母亲经常将那面镜子反过来放，或者将其扣在窗台上。后来被善解人意的小姑姑发现以后，她每次梳妆完毕，就将那面镜子扣在窗台上。二婶问她，为什么把镜子扣起来，小姑姑就说，害怕镜面上挂灰。
过去，母亲也不肯照相。记得有一次，村里来了位摄影师，小伙伴们都开开心心地和父母照相，留作纪念。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，我就找母亲合影，可无论我怎么软磨硬缠，她始终不肯。那时，我不懂母亲，还说了一些难听的话。母亲听了那些话，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往外滚。如今，每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，我就很难过。
除非迫不得已，母亲也不来学校找我，她怕同学笑话我，让我难堪。事实上也有同学当着我的面，说母亲是“疤子婆娘”。可那个时候，我已经懂事多了，我除了觉得那位同学没教养外，并不认为母亲有什么不好。她和天底下所有母亲一样，深爱着自己的子女，含辛茹苦地养育子女，尽心尽力地保护子女。这样的母亲，我还能不爱她？还能嫌弃她？
高中毕业后，我去了部队。当兵第二年探亲回家，我故意提议和母亲一起去赶集，她先是不同意，后来经我好说歹说，终于同意了，却不愿和我走一起。我明白母亲的顾虑。母亲不想和我走一起，我偏要挽着她的手，一街走出头。我还故意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慢慢闲逛，我就是要让满大街的人都知道，她是我母亲，我是她儿子。刚开始母亲还有些扭扭捏捏，后来，也没见别人对她投来异样的眼光，就越来越放松，越来越自然了。往后，我再要求她一起上街时，她便欣然前往。也就是那次探亲回家，我给母亲拍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张照片。
从部队退伍后，我在城里安了家。第一次接母亲进城玩，她一见衣着光鲜的城里人，心态又发生了变化，不是藏在家里不愿出门，就是闹着要回农村老家。她越是这样，我越是反其道而行之。那时我还在区文化馆工作，碰巧我有演出任务，母亲又喜欢看文艺节目，我便强行把她带到了演出现场。在后台，我对我的帅哥美女同事们说，这是我母亲，她专门来看我们的演出。同事们也很热情，纷纷笑着和母亲打招呼，还开玩笑说，一定为她好好表演，让她看过瘾。刚开始母亲很紧张，后来见同事们都很热情开朗，便慢慢放松了下来。那天，看完演出，母亲特别开心，她说，那是她这辈子看到的最好的表演。她还夸我的同事，说他们有教养，一点都不嫌弃她。
那天，我和母亲有说有笑地往家里走。一路上我对她说了很多，说得最多的就是，让她不要因自己的容颜而自卑。这次母亲向我敞开了心扉。她说，她倒不是自卑，主要是怕给我们丢脸。我说：“我的身体都是你给的，如果没有你，我连脸面都没有，何来丢脸一说？”我还告诉母亲，我从来没觉得她不好看，无情的大火只是毁了她的容颜，并没烧掉她的智慧和情感，她对我们的爱一点都不比别人少，甚至还多。在我心中，她是最美、最漂亮、最伟大的母亲。
可是，命运弄人，2017年，本该安享晚年的母亲，却不幸患上了尿毒症。刚开始，母亲不肯就医，怕拖累我们。也幸好国家政策好，有大病救助，我就把这些讲给母亲听，母亲这才积极配合治疗，每周去医院进行两次血液透析。
刚开始透析，母亲反应很大，还不等下机，血压便腾腾地往上升，高压上180毫米汞柱是常事。血压一高，她就头痛欲裂。医生说这种情况非常危险，稍有不慎，便会引起脑血管破裂。每次看到母亲痛不欲生的样子，却又不能帮到她，我心里就异常的难过。值得庆幸的是，多数情况下给她吃一片速效降压药后，血压就会很快地降下来。可有一次，母亲的血压高到了210毫米汞柱，人很快便昏迷了过去，大小便也失禁了。母亲被送进了肾病科急救室。医生对母亲进行急救的时候，我就在一旁看着，心里很紧张，也很害怕。一直在心里默念：“菩萨保佑！菩萨保佑！”
两个小时后，母亲的血压终于降了下来，人也慢慢清醒了过来。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我抽空回家给母亲取来干净衣服，护工勉为其难地要为母亲清洗身子，我说我自己来，她就毫不犹豫地让开了。我为母亲清洗身子的时候，母亲流泪了，她说：“儿啦！难为你了。”我挂着泪对母亲说：“你是我妈，这是我应该做的。”
差不多过了半年时间，母亲再透析时就没那么大的反应了。但因尿毒症带来的并发症，却让母亲吃了不少苦。有一次，母亲牙龈出血，一时半会儿没有止住，导致失血过多，人又昏迷了过去。幸好当时还在医院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。透析时间长了，身体也出现了其他并发症，这些病变也给母亲带来了不少痛苦。即便如此，母亲都坚强地经受住了。
母亲精神状况好时，我会带她去钓鱼，散散心。我一边钓鱼，一边陪母亲拉家常。母亲很喜欢聊农村的生活，我也不去打断她，等她讲得快没话说的时候，又搭上一句，这样她又能说上好一阵子。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，我又带着母亲，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。我让母亲走在前面，我走在后面，就像我小时候，母亲走在后面，我走在前面一样。夕阳下，我们的影子一长一短，长的是我，短的是母亲。
为了让母亲开心，我也会逗她。我叫她喊我一声“幺儿”。从小到大，母亲对我都是直呼其名，从没叫过我一声“幺儿”。也不知为什么，四十多岁的人啦，总想听母亲那样叫我一声。听我那样一说，母亲笑得可欢了，可就是开不了那个口。去年除夕那天，我又逗母亲，我说：“你幺儿给你磕几个头，你给我发点压岁钱哈。”母亲一听又乐了。我喜欢看母亲笑的样子。只要母亲露笑脸，我就觉得自己心里像开满了花儿一样。
一晃，母亲已经透析五年多了。在这五年多的时间里，母亲经历了很多痛苦，有几次甚至是在生死边缘徘徊。母亲曾经说过，最痛苦的时候，她恨不得一走了之。她说死亡一点都不可怕，主要是舍不得离开我们。每当听母亲说这样的话，我心里就很难过。如果时光能够倒流，我别无所求，唯愿岁月对她温柔以待，让她健健康康、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。
（作者供职于开州区公安局宣传处）
自卑
